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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雨夜骨尺

万历二十三年的秋雨，来得又急又冷，像是要把整个北京城都浸泡在一种粘稠的阴郁里。雨水敲打着锦衣卫南镇抚司衙门的青瓦，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帘，从屋檐上倾泻而下。

沈墨蹲在值房的门槛里边，看着院中的积水泛着泡泡，手里把玩着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。他今年二十八岁，在这个锦衣卫小旗的位置上已经待了五年，身上的飞鱼服洗得有些发白，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、被刻意磨钝了的锐利。

“沈小旗，”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，是老仵作宋驼子，他佝偻着背，披着件破旧的油衣，“礼部那边出了档子事，王主事死在了自家后园的水塘里。上头说是失足，让去个人走个过场。张百户点了你的名。”

沈墨头也没回，将铜钱弹起，又精准地接住。“这种‘走过场’的活儿，张百户倒是次次都忘不了我。” 他语气平淡，听不出喜怒。

宋驼子走近几步，压低声音：“王致远，礼部主事，清流一党，平日里没什么实权，但听说最近和国本之争扯上了点边边角角。这‘失足’，怕是不那么简单。”

沈墨终于站起身，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。“走吧，宋叔。是意外还是他故，总得看了才知道。总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。” 他这话像是说给宋驼子听，又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
王宅位于城西，不算显赫，但清静。此刻却被一种压抑的恐慌笼罩着。管家引着沈墨和宋驼子穿过几进院落，来到后园。那是一个不大的水塘，因雨水而显得有些浑浊。王致远的尸体已经被捞起，停放在塘边的草席上，盖着白布。几个家仆远远站着，面露惧色。

王致远的女儿阿秀，约莫十六七岁，穿着一身素缟，跪在尸身旁低声啜泣，肩膀不住地颤抖。她抬头看向沈墨时，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，除了悲伤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。

沈墨对宋驼子点了点头。宋驼子会意，上前揭开白布，开始初步检视。沈墨则绕着水塘缓缓踱步。水塘很浅，最深之处也不过齐腰，塘底是松软的淤泥和水草。王致远一个成年男子，在此溺亡，确实蹊跷。

“口鼻附近有蕈样泡沫，指甲缝内有泥沙，确是溺亡之症。”宋驼子一边检查一边低声道，“但……”

“但什么？”沈墨停下脚步。

“脸色青紫过甚，似是窒息，又与寻常水溺略有不同。”宋驼子皱紧了眉头。

沈墨走到尸体旁蹲下，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。王致远身着常服，头发散乱，身上并无明显外伤。他伸出手，轻轻捏开死者的下颌，观察口腔。然后，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银质小盒，打开，里面是一根细长的玉簪——这是他惯用的“玉簪验喉”工具。

“阿秀姑娘，得罪了。”沈墨说了一声，便将玉簪小心翼翼地探入死者喉部。片刻后取出，就着灯笼的光仔细观看。玉簪尖端，沾附了些许微小的、不易察觉的浑浊物和细微的血丝。

“喉部有损伤，并非水中杂物所致。”沈墨的声音低沉下来，“他是被人按入水中窒息而死后，再移尸至此的。”

此言一出，旁边的阿秀猛地抬起头，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更大的恐惧。管家和仆役们也一阵骚动。

“移尸？”宋驼子凑近，“何以见得？”

沈墨站起身，指向水塘边的地面和通往此处的路径。“雨水冲刷之下，痕迹难寻，但并非全无踪迹。你看这里，”他指着塘边一处略微下陷的泥地，“若他是自己失足滑入，挣扎痕迹应在塘边这一圈。但此处泥土的挤压形状，更像是重物被拖拽放置时留下的。而且，他鞋底的淤泥与塘底泥质略有差异，沾带了些许前院特有的红土。”

他走到阿秀面前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些：“阿秀姑娘，令尊近日可有何异常？可与什么人结怨？”

阿秀哽咽着，用力摇头：“家父为人谨慎，近日……近日只是埋首整理一些旧籍文书，并无异常。结怨……朝堂之事，小女子不知……”

沈墨不再多问，转向管家：“带我去王主事的书房看看。”

书房整洁得近乎刻板，书籍摆放井然有序。沈墨的目光扫过书案，上面还摊着几本古籍和一些手稿。他仔细检查了书案、椅子和书架，没有发现搏斗痕迹。但在检查一个笔筒时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点异样。那是一支看似普通的狼毫笔，但笔杆的末端，有一处极其细微的、新鲜的磕碰痕迹，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用力划过。

他拿起笔，对着灯光仔细观看。在磕痕的边缘，他借着他家传的《墨家遗工》里锻炼出的眼力，看到了一星半点几乎可以忽略的、亮晶晶的碎屑。

他用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取下那点碎屑，放在随身的白绢上。那碎屑质地坚硬，泛着七彩光泽。

“砗磲？”沈墨眉头紧锁。砗磲乃海物，一个礼部文官的笔杆上，怎会沾有深海贝类的碎屑？这与他的死有何关联？

就在他沉思之际，窗外一道闪电划过，瞬间照亮了书房一角。借着这刹那的光亮，沈墨瞥见书架顶层，一本厚重的《洪武正韵》书脊上，似乎有一道极浅的、非自然形成的划痕，形状古怪，像是一个被刻意破坏的符号，隐约能辨出曾是个舟船的轮廓。

他心头一跳，正待细看，灯光却因雷声微微一晃，那痕迹又隐没在阴影之中。

“沈小旗，可有什么发现？”管家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
沈墨不动声色地将砗磲碎屑收好，平静地回答：“暂无头绪。劳烦将王主事近日接触过的所有书籍文书封存，我明日再细细查验。”

他走出书房，雨还在下。王致远的死，绝不仅仅是“失足”那么简单。笔杆上的砗磲碎屑，书脊上那诡异的划痕，还有喉部的损伤……这些细微的线索，像一颗颗冰冷的雨滴，砸在他的心头，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而来的惊涛骇浪。

他知道，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危险的漩涡。张百户想要的“走过场”，恐怕是走不成了。